朝阳出现在塔与寺之间。
大师安世高放下经卷,站起身来,又是一个不眠之夜。他译出的经典越来越多了,像《安般守意经》、《阴持入经》、《百六十品》……他身旁的随侍小僧已有些困倦。“大师,休息休息,讲讲佛家的故事吧。”他请求。“好,好。不过佛法无边,从何处说起呢?”“就说说您自己吧,比如您的前生……”于是大师便将前生事迹一一道来。说者安祥,听者静穆,整个禅房,整座寺院,仿佛都沉迷在已往的时光中……
世高前世便已出家,他细细研读,苦苦参求,境界日新月异,同学中,有一个性情特别暴躁,化缘时,一但施主所为不称心意,便愤恨恼怒,咬牙切齿,甚至甩手便走,弄得在场的人都尴尬万分。“师兄啊!瞋为三毒之一,最为出家人所应戒惧,切不可如此。”世高每见他瞪着眼手持空钵化缘回来,便苦口婆心地劝导。“好了好了!有完没完?我不好,我来世不得好报!”他听不进去。世高摇头叹惋,不再说什么。一切语言不过是重复,它无法改变既定因缘。就这样,转眼便是二十年。一天,世高来向这位同学辞行:“我要去广州,了结宿怨,望师兄保重。”同学说道:“师弟道行高深,了知今生来世,还望赐教一二,以使我早日出离苦海。”世高语调稍带沉重地说:“师兄通晓经典,勤奋刻苦,程度不在我之下。但你生性瞋怒太多,死后转生,虽已超凡,却要得一丑陋形体。我若得道,一定超度你出此恶境。”两人含泪分别。
广州一带正兵荒马乱,世高身背行囊,急急地朝纷乱之处奔去。“站住!”一个少年唾手拔刀横挡在路上,“哈哈!
可算找到你了!”行路的人不知怎么回事,围在一旁观看。世高的目光从刀锋慢慢移到少年头上,微微一笑:“施主莫急。我前世欠你的,故此长途跋涉来还你。你现在的愤怒还是前生带来的。好啦,你现在动手吧!”说完便伸出脖子。少年微微一愣:前生?他已不记得了,但……他总该是仇人,于是提刀断喝:“我不管什么前生后生,你且拿命来!”一道寒光闪过,畅流的鲜血在看客的惊诧之中暗淡下去。不久,安息国王后生出一位太子。这位太子幼年便以孝行为人称道,而且出奇地聪明,天文历法、阴阳五行、医学、法术、无不通晓,对于鸟兽的叫声也能了解。一次在路上,群燕刚刚飞过,他便对侍从说:“有人要为我们送饭来。”侍从以为他小小顽童,说着玩儿的,也不在意。但看到抬着食盒过来的宫女,不由得惊呼起来。他的名声很快传遍西域。……但他好象不属于这个温柔富贵之乡,仿佛受什么力量的驱使,他沉入浩繁的佛家典籍之中,他不慕声色,而是谨遵戒律,过着寺僧般的枯寂生活。国王死后,他依礼法继承了王位。帝王生涯给他带来的不是自足,而是烦恼,他看到欲望正是这烦恼这痛苦的根本,由此才生出无穷无尽的因果报应……行服期满,便让位与叔父,自己出家修行。日日夜夜,苦读苦参,一天,他终于开悟了,他想起来他在广州被杀,更想起以前种种,以后种种,原本缈茫莫测的三生,在他成了一弹指间的故事。于是他游历诸国,弘扬佛法,在汉桓帝(公元 147 — 167 年)初年来到中原。
和尚变王子,王子变王,王变和尚,小僧早已听得入了迷。大师不再说下去,他穷尽佛理,识尽本性,他已到了无事不可说的境地。“大师经历真是神奇!”小僧开始赞叹。“不可如此说,贫僧向你讲这些,非为夸示于人,只是要你明白,前因后果,件件分明报应。”“是,弟子明白。不过,大师要度化的师兄现在何处?大师何时去——”小僧疑惑地问。“这个么,你日后自然知晓,不必多问。你去歇息吧,歇好了快来帮我抄写。”世高平静地使他的故事暂告一段落。
世高译完经典时,已是汉灵帝(公元 168 — 189 年)末年,关中洛阳一带大乱。他准备到江南去,临行,他对曾帮他抄写经文的小僧说:“数年前的疑问,我如今解答:我昔日的同学如今是庐山 共阝 亭湖庙神,现在该去超度他了。”小僧(如今眼角也有皱纹了)也听说过这位庙神,灵验得很,过往商旅前来祈祷,庙神就让风向两个方向吹,这样船无论上行下行都得到佑护。曾有人向神求竹子,未经允许便砍掉许多,结果载竹子的船沉入水底,竹子又回到原处。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他对世高说:“大师前去,本应随侍,只是脱不开身……”世高笑道:“你我缘分已尽,日后你自有去处。我们就此分别,不必伤悲。”
世高一路行来,到达庐山。与他一道走的三十余只船纷纷靠岸,船主摆上贡品请神降福。神发话道:“尔等客旅之中,有位僧人,速请他上来。”一帮人急忙将世高请到庙中,又慌慌退到一旁。世高对着珍玩贡品,暗暗点头。
“哎,世高学弟,当初你我一道出家修行,还记得么?我也如你一样广求智慧,心怀慈悲,只是生性多瞋怒,不如你心平气和。现在做了庙神,周围千里,都属我管辖,因常行善事,所得供养很多。只是神报不爽,终于难脱恶形。现在与你重见,真是既悲又喜。我寿命将尽,但丑陋的形体又长又大,若烂在这里,必然污秽江湖。你最好将我度化到山西大泽中。哎!只因前世一误,死后恐怕要堕入地狱。我这里尚有许多宝物,你可用来造寺修塔,以使我投生在好地方。”
世高听完说道:“师兄之意已知,定当照办。只是,我特意来超度你,为何不显出形体呢?”神说:“我形体丑陋,众人一定害怕。”世高说:“只管出来,不妨事。”神从床后露出头,是一条巨蟒,头大如磨盘,不知身体有多长。蟒头伸到世高膝边,世高向它说了一阵梵语,并唱礼赞佛的梵歌。蟒蛇听得泪如雨下,很快便隐藏起来。世高取了财物,辞别而去。船出发后,蟒蛇又爬上山顶眺望,众人朝它挥手,它便消失了。
一天晚上,众人见一少年来到船上,世高为他祝愿,正惊异不止,少年便无踪影了。世高说:“刚才那位就是庙神,它已脱离恶形,往生别处。”自此,这座庙不再灵验。后来,山西的大泽中出现一条死蟒,头尾长达数里。此地便是后来的浔阳蛇村。
世高用庙中财物,在豫章建起庙宇。不久他又南下广州,寻找前世杀害自己的少年。此时的少年已是皤然老翁,子孙满堂。世高径直来到他家。“老先生还记得从前的事么?”老翁摇一摇头:“哎,眼前的事都已糊涂,何况从前?”世高便不再问,他将当日偿命之事,以及彼此宿缘一一说来,老翁听得十分尽兴。世高说:“我还有债未偿,如今要到会稽(浙江绍兴)去了。”老翁猛然醒悟,眼前所对并非凡人,怎能儿戏般相待?他立即追悔以往的罪过,供给许多物品,并不顾年迈,追随世高东游会稽。两人刚入集市,便碰上打群架的,不知从何入飞来一块石头,正中世高面门,当下便气绝身亡。老翁频验二报,心下开悟,开始精研佛法,广说两事因缘。
自此世人便渐渐深信,他们并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而是生活在前生、今生、来生组成的无尽的因缘之网中。至于世高又投生何处,就并非凡夫所能推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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