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观察
张观察,是京口人,作秀才时,家里贫穷行为无赖,人们怕他像怕老虎一样。而性情很豪迈,欺诈得来的钱财,随手施舍别人,乡里穷人也多有依赖他帮助的,所以家里没有隔夜的余粮。
某年的除夕,没米做饭,张心想亲戚们都有嫌怨,而且多是龌龊小人,没有可以求助的,又不甘愿去摇尾乞怜。到傍晚没办法,就拿妻的破布裙,去当铺强迫人家给换了千文钱,然后买米、酒、肉、香、纸钱,放在篮子里拎回家。家在破巷子里,天下着雨路滑,快到家时,不小心摔倒,篮子里的东西都打翻了,他非常生气。回到家拿灯去照,却捡到一个袋子,提在手里感觉很重。带回家看,里面有元宝二枚,碎银数十两,洋钱一百多,零钱数百,帐簿一本,记事本几小卷,知道是某家绸缎庄的东西。张十分欢喜,心里盘算,可以过好日子了。正要收藏,忽然想到这一定是店里伙计收帐丢失的,不能向主人交帐,将会赔上命,不如等他来找就还给他。于是放好袋子,而用袋里的零钱又去买米回来,让妻煮饭,自己点着蜡烛坐在门外的风雪中。
没多久,见一老先生和两个少年,举着绸庄的灯沿路照看,神色慌乱。张知道是失主,等他们走近就招呼问道:“你们找什么?”老先生认只张,知道他是无赖,不敢直说,支支吾吾想走。张变了脸色说:“你们打着灯笼到处照,不是找丢失的东西,难道是探看门户,夜里来作贼吗?不老实告诉我,就不让你们走!”老先生不得已,才吐实情说:“先前收帐路过这里,在路边歇脚,因为下雨急忙跑了,丢下一只布袋,所以来寻找。现在找不到,想必是过路人捡走了。”问袋中有什么,老先生细说银钱帐物,全都相符。张笑说:“那么何不到我家坐一坐?捡东西的人我已知道了。”老先生向张行礼说:“如果先生知道,就请告诉我,不敢随便打扰你府上。”张笑着说:“不可以站在外面说话。我家就在这里,老先生何必吝惜移动脚步呢?”老先生犹豫不敢动,张拉他进家。坐定后,老先生又说:“如果先生知道,就请告诉我,感激不尽!”张嗯嗯答应,进去端茶出来,询问老先生在店中管什么事。回答说:“收帐。”问:“现在丢失了怎么办?”老先生泪如雨下,说:“倾家荡产也赔不起,有死而已。”接着又说:“先生如果知道,求您赶紧告诉我,感恩不尽!”张又嗯嗯答应。老先生怀疑张是戏弄自己,站起来想走,张笑说:“老先生稍坐别急,捡老先生东西的人我不知道。我有点点积蓄,可以补偿老先生。”于是拿出袋子说:“这是不是足够抵偿老先生的损失?”老先生很吃惊,害怕地望着张,想说又不敢说。张安慰他说:“老先生不要怀疑我。我要是贪这袋里的东西物,早已拿去买祭品祭神,关门痛饮了。何苦呆呆地坐在风雪中,等你来相告呢?”然后拿出所有的银两,放在桌上,说:“银两还在,零钱借去买米了。”老先生大喜过望,叩头不知多少,起身请张取一半。张郑重拒绝。老先生说:“先生不取,我也不敢走。”张笑说:“非要给我,就借两块洋钱,大年初吃顿饱饭足够了。”老先生见他是真心,不敢再说,拿两块洋钱送他,拜谢而去。
张用得到的洋钱,又出去买酒肉回来,祭祀神天,然后夫妇对坐喝酒,直到喝醉而睡。梦里被人抓去,见到一个大王,好像是文昌帝君,呵斥他说:“你多行不义,再不改正,应当堕入饿鬼道!”张正在哀求,忽然有人拿着状子进来报告,大王脸色马上温和了,说:“这是大善事,完全可以抵得上以往的罪过。应当再给他福报,考中本年秋天的科举。”又对张说:“你回去后,应当痛改前非,前程不可限量。”张醒来,知道是还银子的事,感得神灵护佑。天亮后,就写悔过文,在文昌帝前烧了,发誓遵行功过格,改正以前的过错。不久,丢银的老先生郑重地来拜谢说:“昨晚不是先生的恩德,一家老小的性命就完了。我已告诉我的东家,必定有所回报。”张谦逊回敬。从此更加努力行善,而穷困越来越严重,常常几天不能开火做饭。
初秋中旬,所有书生都去金陵参加考试。只有张没有钱,吃饭都成问题,就不再想考试的事了。忽然遇到老先生问他:“先生为什么还不去考试?”回答说因为穷没有钱。老先生说:“先生是善人,考试怎么可以不去?请先回家等我。”张答应。到家后,老先生接着就到了,拿出二十两银给他说:“这是我积蓄的工钱,先生可以搭船快去。”张生感谢收下。老先生走后,张心想拿这些钱去考试,事情成不成很渺茫,不如留下买柴米,可以半年不愁冻饿。于是就不想去,又顾虑不好向老先生交待。正在踌躇,听到有敲门声,开门看,老先生带一少年来,对张说:“这就是我的东家,感动先生的仁义,早就想有机会回报。听说先生要去考试,想到先生家眷孤单在家,没有生活来源。特意备二十两银,白米四石奉送,可以解除先生的后顾之忧。”张非常欢喜,就去考试了。公布名单果然考中,老先生和东家又来,赠送进京赶考的路费,竟然联捷考中进士,官职做到观察使。
坐花主人说:“一个善念,足够抵偿百罪,出饿鬼道而登上福禄名册,怎么那么快啊!岂不是天道没有成见,只看人自己的取舍吗?然而张能这样行善,也是他一贯豪迈,乐于周济贫困,还存有善根罢了。哪里是世间那龌龊的代理诉讼,帮助强权欺负弱势,分毫利润都要计较的人,可以相提并论的呢?”
一洋致富
刘翁,是上杭人,少年时诚恳老实,不会说谎话,虽然贫穷,却很好周济别人的急难。二十岁就失去父母,没有办法自己生活,有亲戚在广东任县令,想去投靠,卖掉房子得到数十两银出行。
来到江西,遇到一同乡友人,贫困潦倒回不去家乡,将要卖儿子给人家作仆人。刘很同情,把自己钱分一半给他。等他到广东,亲戚已死,家人送灵柩回老家去了。刘寄住旅店,不知所措,就病倒了。店主人怜悯他年少孤独在外,为他请医调治。病虽然好了,但已身无分文,不能回家,而且不能偿还旅店的费用。心想自己无亲无故,没有什么牵挂,不如自尽了却生命。于是走出广州城,到珠江没人的地方,望着洪水,正想跳下去。
忽然看见江边有光闪亮,近前细看,是一块外国银元。心想:“江边怎么会有银元,大概是上天不想让我走绝路吧。”因而想起广州城中的赌场,一把赢三十,曾在旅店中见过宣传广告,说是今天有赌场三处,不如去赌一赌,赢了可以回家,输了还是像三闾大夫屈原一样投江。办法想好了,就急忙返回洋行街,找到店主,就拉他一起去,竟然赢了。店主说:“离这里不远,还有一局。”又一同前往,又赢了。接着进城,距离店有半里远,路过一大户人家,见人成群进入。上前打听,也是设赌场的,就一起进去,把钱全都押上,却又赢了。三战三捷,获得银子二万多,刘大喜过望。回到旅店,对店主说:“我是孤身贫困远游的客人,几乎饿死。全靠您的帮助,才得到这些钱。现在我不想回老家了,就在这里安家,如果获利致富,和您共享。您看做什么最好?”店主说:“得到钱自有命中注定,我怎敢贪天的的功德?先生如果要在这里安家,现在正有两家洋杂货行要出售,你用两万银子买下来,获利很重的。”刘同意,一切委托店主去办。店主也很诚信可靠,除了两洋杂货行外,又同时做贱买贵卖,凡是他经营的买卖,没有不赚数倍利润的。不到十年,拥有资产数十万,而且结识了所有外国来广东的生意人。
刘本来是至诚君子,与人交往,没有城府,承诺不会隔夜,而又明朗爽快善于决断,遇到别人有急难,求他没有不答应的,外国商人都信任他。恰好当年洋货大降价,各洋行都滞销。有姓关的洋行亏本,欠债数百万,他的洋行有两个外国商人,运四船货到达广东,一直没有开舱,而本国来信催他们回去。
想把货物寄存在关某的洋行里,又怕被侵吞,考虑到刘诚实可靠,就与翻译商量。某翻译是刘店铺的邻居,曾经因欠官钱被抓入狱,遭受毒打,将要卖掉妻女偿还官债,有人就向刘介绍他女儿有美色,刘听说后,出钱帮他偿还了全部官债。翻译出狱后写好契约,带女儿来奉献,刘撕掉契约归还他女儿,使他一家团聚。翻译对刘是刻骨地感激,正没有机会报答,听到外商的话就极力促成,到刘的店铺告诉刘。刘吃惊地说:“先生的四船货价值巨大,我所有的家产也不到这批货的十分之一,如果有亏损,怎么偿还您?”外商说:“先生先收下货物,三年以后我们来取本钱,怎么样?”刘当时虽然有丰厚资产,但还没有成家,听了三年的约定,不同意说:“我在这里没有家室,虽然我的心愿是不敢辜负别人,但人事变化难以预料。如果三年中有意外变故,你们两位到哪里去取呢?”外商看出不能把货物免强留下。当时帮刘管账的原店主,也是外商信任的,就强拉他作中间人。估算四船货物价值,大概一百多万银子,先只交付十万两,其余的三年后取,双方订立合同,达成交易。不到两月,西洋因暴发战争,洋船都不来,洋货就猛涨。刘出售洋货,赚了三倍的利润,与店主商量,留下本钱,其余继续运营。刘越来越富有,广东的富家大族争相许婚,于是娶妻购置产业,享受如王侯一样。而刘更加诚实忠厚,广行布施,许多人受益他的恩惠。过了五年,外商才来,刘见到他们非常高兴,设宴欢迎,请所有参与订合同的人出席,而让外商坐首位。酒席中,刘举酒杯说:“我全靠两位先生的货物,拥有资产数百万,没有两位先生的恩惠,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。现今售货帐簿,以及几年来经营记录都在这里,除了本钱外,其余利润请分享。”外商笑说:“当时早有议定,盈亏听凭先生的命运,与我们有什么关系?请把本钱还给我们,其余的先生自己留下,不要多谦让了。”刘坚持不可以独得,彼此互相礼让,中间人对外商说:“既然是刘先生好意,就照原来的本钱每年一分起算利息,也是理所当然,就不辜负刘先生的好意了。”外商还是不同意,商议几天,最后还是按照中间人的意见,本利都归外商,一时间外商莫不称赞刘翁诚实厚道。不久关某的洋行亏空,被外商控制了,官府查封他的洋行,招募接管,难有合适人选。外商都推荐刘,刘不答应,说:“洋行需要本钱很大,我的钱都分散了,怎么能接手呢?”外商说:“没有关系。”强报他的名到官府代他出钱,刘不得已听从外商,开业后,外商争相贸易,不到十年,富甲一省。刘翁寿到九十多岁,见到曾孙和玄孙,至今还是大户人家。
坐花主人说:“世间风气越来越坏,虚伪的多诚实的少,与人的交往,没有一句真心话,机谋巧诈的变化,顷刻就有万种。甚至臣欺君主,儿子欺父,妻欺丈夫,天下几乎成为一个伪装的世界。实施机巧的人自以为了不起,而不知已经引起上天的愤怒。偶有一两个至诚君子,鬼神必然暗中相助,使他化险为夷,最终得享人间少有的福报,象刘翁这样的可以劝化世人而已。”
荷池洗砚
某书生,是浙江杭州的秀才,跟从蒋一亭学习刑罚学,小有才气而放荡不羁。丙午年,蒋先生去做上海咸云崖观察使的幕僚(文书)。浙杭生秋季考试后,就到官署拜见老师,把他的考试文章给大家看,很感得意。这时署中有请仙的,降乩坛的是夏如先生。浙杭生请问功名前途,大字写着:“前程远大,可惜因为口业和淫业,抵销完了。赶快改正,还可以延长寿命。否则冤鬼就来了,还指望有功名吗?”浙杭生笑说:“仙人怎么说这种老学究的话?既然提到冤鬼,请问是什么因缘?”乩坛又写道:“你一定要明说吗?十年前荷花池洗砚台的事,还记得吗?”浙杭生脸色顿时变了,嗑头默默祷告。乩坛又写道:“冥司申报文昌宫,革除你的功名,减掉你的寿命,所以预先告诉你。从此努力悔改以前的罪过,也许还可以挽回。只是祈祷没用的啊。”众人看浙杭生面如死灰。乩坛停后,有人问他仙人所说的事,浙杭生很怅然地说:“轻薄的行为,对不起人鬼。敬告各位,希望有志的人,以我为戒鉴吧。”
早先浙杭生住在姑母家读书。姑家有一漂亮丫环,浙杭生想勾引她而没有机会。夏天浙杭生到荷花池洗砚台,正好丫环也来采荷花,这时四周无人,就与她调笑,丫环也不太抗拒,就进入池畔小亭中私交了。从此有机会就相约,而丫环终于有身孕。年底教书先生放假,浙杭生也回家,直到浙杭生去拜年,在姑家住宿。夜深人静,丫环忽然前来,对浙杭生说:“因为您的厚爱,月经不来三个月了。如果您始终眷恋我,能够长久为您铺床叠被,是您的恩惠了。如果您要嫌弃我,也不敢埋怨。只是求您快找良药来,以免败露,感激不尽!”浙杭生安慰她说:“我已经把实情告诉母亲,会向姑妈要你过来,我一定不会作负心的事,你不用太担心。”丫环流泪道谢。当晚又留她在房里过夜,而不知道浙杭生根本无意娶她。浙杭生回家后就把这事丢一边,也不再去姑家。丫环日夜盼望,毫无消息,不久肚子渐渐大了,被姑母察觉,禁不住拷问吐露实情。姑母素来很爱浙杭生,马上派人把他叫来,打算把丫环送给他。浙杭生坚决不承认,并且说:“淫荡的丫头不知和谁乱来,还敢污蔑我!”竟然转身就回去了。姑妈相信浙杭生的话,又严厉责罚丫环。丫环没有办法辩白,到夜晚上吊自杀了。浙杭生也不在意,不料被仙人揭发他的隐私。他向众人坦白这事,是想表示忏悔。众人都劝他改恶从善,再请高僧为丫环超度,浙杭生点头答应。从此傲气渐渐收敛,但不到一个月,旧毛病又犯了,信口雌黄,寻花问柳,把仙人的话全都忘掉了,第二年竟然狂吐鲜血而死。临死时看护他的人,都看见一女子披头散发站在床前,大概就是那丫环来索命的吧。
坐花主人说:“可叹啊!荷花池的放纵,功名富贵被革除,把远大的前程,都抵消在口业和淫业中了,多么愚蠢颠倒啊!既然贪恋美色而勾引她,又反复缠绵,怎么能无情无义?而在清静霄夜求良药,还要许下骗人的诺言,断绝好音讯如空谷没有回响,简直就是无赖到极点!甚至形迹已经败露,备受鞭打,女方招认实情,姑母也要将就成全,却反倒狡辩自己清白,构成女子罪恶。这不但不只是抛弃她,简直是等于拿刀杀她了!悲叹啊,他的良心先已死掉了,哪里还等鬼神再诛灭他呢?”
包巽权
包巽权先生,是我妻家的亲戚。少年考中秀才,后来放弃科考,任借懂得刑罚学在江西谋生经历十多年,“二月杏花八月桂”(指科考的时间),早已置之不理了。道光辛亥年间在赣县作文书。有几名盗贼,前任县令已判死罪,包读案情而起怀疑,告知县令复审,果然是良民,被捕快所诬陷。将要免他们的罪,曾参与该案的人员逃避责任,极办阻止县令翻案,县令几乎被他们迷惑。包据理力争,终于平反昭雪。
第二年是戊子年正月初,忽然梦中看见天榜上有自己的名字,以为只是好梦没有在意。过两月,又梦见天榜,旁边有人说:“天榜已定,应该赶紧回去。”醒后仍然不在意。过一天,忽然县令来催他去应试,包惊讶地说:“先生与我相交有年头了,我放弃科举考试,先生是了解的。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呢?”县令笑说:“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早就无意科举。但是昨夜,我梦中好像到了文昌宫参拜,有一官员领我进到走廊下,见墙头挂着长榜,上面人名很多,而且按省会分列的。官员告诉我说:‘这是本科秋榜。’我细看榜上,写着浙江省第一名姓马,而先生的名字排在三十多名。我也在想先生从来不去参加考试,怎么会中科榜呢?官员说:‘是因为上年办的开释良民被诬为盗的案子,上天特意回报这一科。’我猛然醒了。所以特来劝您。”包听他说的名次,与自己的梦符合,不能不动心,但还是犹豫不定。县令素来精通占卜,又卜了一卦,得到吉兆说:“这卦说一定能中。先生往返的路费以及半年的工钱,我独自包了,怎么样?”包不得已,于是整装回家。但是荒废太久,不再会八股文,考试内容都是随意发挥,分组考官看后废弃不推荐。忽然主考官认为缺少随意发挥的卷子,非要找这种卷子来说明风格多样化,结果找到包的卷子。主考官认为包的卷子有古风味道,竟然录取了,名次与梦见的相同。而第一名是马昱中。包后来被朝庭挑为一等待遇,现在是福建某县的县官。
曹之英
徽州的曹之英,任四川某县的县令,辖区有侄子杀叔叔的案子。侄子是富豪有钱,到处贿赂。用八百两银子买通曹,把供词档案,嘱咐幕僚文书全部改写。正在删改供词时,听到窗外有“吁吁”的鬼声,但是文书也受贿了,根本不理睬,那侄子竟然逍遥法外。
后来几年,幕僚文书先死了。死的时候见一鬼浑身是血,说:“你与曹某收受贿赂,而使恶侄漏网,并且因为开脱恶侄,反而给我罗织罪名,使我有冤难伸。现今已经报告天帝了!”于是用手扼自己的脖子而死,曹也随后死了。死后家业败落,只留有一个儿子,入学后忽然暴亡,曹的后代就断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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